初读《伤心万柳杀》，仿佛面对阔别已久的古龙，如饥似渴，但又若有所失，意犹未尽，只好又读第二遍。
第二遍读了一半，味道有点不对了：好像古龙的脑子出了问题，一些不属于他的奇怪的小爪子从书里伸出来，似乎很锋利，又似乎很虚弱。
读到第三遍，终于恍然大悟——这部小说根本就是易容高手，根本不属于以往武侠中任何一类，根本就只是借古大侠们的衣袍穿穿而已。
一开始所以会有那样的错觉，只不过是因为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太喜欢归类，太信任自己的经验，以至新玩艺儿往往被扔进了旧木箱。这就像我第一次喝可口可乐，一尝味道便将它归入止咳糖浆一类，等到后来迷上它之后，才知它和止咳糖浆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。
《伤心万柳杀》当然不是可口可乐，但它的味道的确很特别，很迷人，甚至很恶毒。
粗一看，这部四十余万言的小说写的无非是“伤心”二字——不是一个人的伤心，而是所有人的伤心。
细一看，味道却变了：伤心变成了迷惑，变成了愤怒，变成了骄傲。
所有人变成了一个人。
外表温文尔雅，内心极为自卑，因魔音而迷失本性，惊醒后怒不可当，复仇后又失魂落魄，伤心后归于平静，平静后又不得不大开杀戒的风淡泊；因报恩而背叛信仰，而意志消沉，而意外获得神奇的爱情，而装疯卖傻，而遭双亲迫害，而绝望，而反戈一击，而祸福难知的乐漫天；少年英雄，青年失意，中年堕落，一而再再而三地化名，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避，却比谁都更能左右大局，比谁都更难逃厄运的华良雄；以及身世孤苦，放浪形骸，忽因所爱非人而卷入是非，以至姊妹离散，亡命天涯的“高邮六枝花”；胸怀大志，心机深沉，却因儿子“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”而理想破灭的陈友谅后人乐无涯；天真烂漫，火气极大，只知有“大哥哥”不知有其他的可怜的柳影儿……所有这些人都只是一个人的傀儡，都只是为了给这个人准备台词。
这个人就是楚叛儿。他的台词就是：“除了武卷儿，老子什么也不怕！”
楚叛儿怕武卷儿，没有一点道理可讲，因为武卷儿是他的宿命，就像辛荑是风淡泊的宿命，陈友谅是乐氏父子的宿命一样。
但怕和怕不一样。
楚叛儿怕武卷儿，怕的只是一只杯子。所以他照样用碗吃饭，用盆洗脸，用嘴骂人，用脑袋想问题。他不敢做、不能做的只不过是碰那只杯子。
所以楚叛儿虽然几乎遭遇了风淡泊仍遭遇的一切，但他该吃照样吃，该睡照样睡，该解决问题照样解决问题。
所以他虽然对武卷儿怕得要命，却照样愤怒，照样骄傲，照样有力量。
在宿命的江湖，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终究有限，真正可怕的是那种不为所动的力量。
所以周郎的这部小说写的不是武功，不是伤心，而是一个人的力量。
（《伤心万柳杀》，周郎著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6月出版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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